2019 年 4 月 3 日,作家吴明益在脸书发表告别社群软件的讣闻:“没有特别原因(也许是因为原因太多),这篇文章之后,这个脸书将不会再发新文章,成为废墟……日后应该不再使用任何社群软件。”因为毫无预警,对许多读者犹如平地一声雷,纷纷表示震惊与惋惜。该篇脸文有数百则留言,皆表达对吴明益的感谢、不舍与祝福,大家共同的遗憾是:以后还能跟作家在哪里相聚?
还好,吴明益在告别文的末段留下一线希望:“日后不管有没有出书,每年(从 2020 年开始)我将有五至六场无偿至各独立书店的演讲(书店仅需支付交通费,讲座收费与否我不干涉),谈小说与散文创作,或自己近期的阅读与思考,直到没有人找我为止,以做为对‘书’这个世界的小小回报。”
这个对书的小小的回报,目前已经排队到 2023 年。吴明益记下各书店邀约的顺序,一间的活动结束后,再联络下一间书店。作家以自己的步调,实践文学的丈量。这条游走独立书店的路径并不通向任何目的地,路径就是目的。
来自国外出版社的邀请 以 Covid-19 创作小说
继前三场(食册 café 书店,主题《对流:关于文学与其它艺术结合的可能性》、乌邦图书店,主题《书旅行:我曾去过的文学节》以及小小书房《一个作者的日常:从年轻到不再年轻的自我锻炼》)演讲后,今年的第四场演讲,吴明益来到彰化花坛的“有此艺说”书店,分享他近日接受国外邀稿、但不会在台湾发表的两篇短篇小说。
邀约之一来自美国的 Restless Books。面对 Covid-19 风暴,这家出版社邀请世界各地作家针对疫情自由创作,文体不限。创作合集的书名《And We Came Outside and Saw the Stars Again》取自但丁《神曲:地狱篇》的末句,描述主角离开地狱后重见天堂的美丽。
吴明益说,在“疫情”的主题前,他想到生离死别、疏离、大环境的情势、人的生命史等关键字,然后循迹回头翻找口袋中已有具“小说感”、且有发展成小说潜力的情节或片段,写成后来交稿的作品〈向下的楼梯〉(The Descent)。
“和尚蟹每养必死”以及“有人牵着和尚蟹逛街”这两个吴明益童年时蒙尘的记忆,被“疫情”主题的邀稿擦亮后,成为引领小说前进的火炬。小说以专门研究和尚蟹的父亲和女儿阿乐为主角,父亲在 Covid-19 流行前赴美寻蟹、访友,疫情扩散后不只无法返台,而且感染肺炎。留在台湾的阿乐也因为肺炎而被隔离,但她不敢让父亲知道。
吴明益利用这样的情节建构被疫情扭曲的日常,父女不仅相隔两地,且均遭隔离,大环境的情势改写人的生命史,命运的任性胡为愈是被作家轻轻带过,愈是让人感到悲伤。再加上被饲养的各种蟹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由谁决定,成为支撑这篇短篇作品的三个轴线。
演讲过程中,吴明益还分享小说创作的技艺。例如,和尚蟹是“直行”的群居动物,集体行动时很有行军的感觉,这种朦胧的象征可以具象成为小说的意向,让读者感受到情节中似乎要传递某些意义。
来自艺术馆的邀请:一篇艺术间相互启发的小说
邀稿之二来自荷兰 Han Nefkens 基金会设在巴塞罗那的艺术馆,该馆的收藏及展示以音像艺术为主。为了庆祝成立廿周年,他们选了廿件艺术家的作品,邀请全球廿位作家,分别针对某一作品的启发,创造两千字的文学作品。
吴明益选择越南艺术家 Thao Nguyen Phan,他在演讲时播放她的影像作品” Becoming Alluvium” 后,简单述说影片以湄公河为背景的三段叙事:前世、今生、神话,影片以影像、美术作品、动画等复合媒材交织而成,吴明益提及,所有的艺术都在改变媒材与形式,只有文字的武器一成不变,当然很难面对读者质变的挑战。
从影片中,吴明益感受到水与文化的关系、诗意以及环境变动的感伤(感受),同名小说〈成为冲积扇〉是他放在心中很久、可以与影片对话的故事。他说多年前带学生溯溪,因为避雨遇到一位在花莲办画展的画家,告诉他许多人生过往,其中最吸引吴明益的是她曾经在花莲和平开酒店的故事。后来作家再访,画家似乎不愿重谈和平往事,反倒说了其他真假难辨、扑朔迷离的山老鼠、拾玉人的经历。
吴明益的〈成为冲积扇〉以错置的时序编织女主角玉子的一生,早慧的她在亲情、爱情的困顿折磨后,辗转成为山老鼠和拾玉人,“她凭一己之力可以运走数百公斤的巨木,并对石头拥有近乎神奇的判断力。”之后,玉子落脚和平酒店,因为“有了钱就不用靠男人”。
和平的盛世结束,45 岁的她回到山屋开始作画。由于小说字数的限制,文字像是搭著快车,把玉子的人生倏忽送到终点。她将 16 幅画了花莲 16 条溪流的画作,以及一块巨大的扁柏漂流木带到出海口,还给大地。“因为衰老,她的动作如此之慢,当运送完成时海上已一片漆黑。那天无月。”
同样地,吴明益也谈及小说创作的技巧。他说因为采访过画家,他才能在〈成为冲积扇〉中细细描述采集漂流木的过程;也因着画家的记忆,“吸过阿美族妇人的乳水,玉子的五官才能貌似原住民般深邃”才会成为小说中细微、但负载沉重意义的情节。
吴明益说,只想坐在书房里,不可能成为可以写廿年的作家。他自己不擅与人交往,但为了采集素材,他只得在繁华世界撒下陋网,在大千中打捞触动他的、抽象的小说感片段。因为“还有把经验与思考化成传递的创造性与能力。还想爬过一座山,义无反顾地朝台风的方向航海,或者深入地底。”这段写在最后一张投影片上的文字,让书店中深受感动的读者们再次确认,因为有吴明益这样一位作家,文学始终是我们的最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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