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正是早春好时节，垂柳拂堤，碧草渐如织。五暖又三寒的日子里，几缕丝竹咿呀，隐在姑苏城濛濛的水雾之中渐慢成了背景，像是给这老城做了清雅的注。一冬的蛰伏将终，整个苏州在这春风春雨中慢慢醒来，仿佛才除锦袄换轻衫的小娘子，一个懒腰展出了浑身活力。运河两岸酒楼妓院栉比，青沽招展，酒旗随风，细碎调皮的雨雾再也挡不住街上的行人。这一天又是上元佳节，所以虽下着细雨，也比往常热闹许多。
熙攘的人流中有一位青衫公子，形色颇为匆忙。他并不流连这早春景色，只顾低头行路。不一时长街将尽，随后往右顺着笔直的青石板路来到一所大宅子前。宅子古旧却十分精雅，青砖墨瓦，画栋漆梁，门头高悬一块牌匾，上书“苏州花窖”四个大字。这书生正要进门，却见大门左厢聚满了人，呼喝声不绝于耳，便略一迟疑。转身一望，见人*中两个中年书生似在争抢什么，更扭打在一起。旁边地上歪着一只破碎的泥盆，盆口一簇芦头被扯开的春兰。只见这花开得正盛，梅瓣，蚕蛾捧，刘海舌，舌上淡红斑，便知道自己来晚了，花已被别人买了去。
只是那二人又为何争抢扭打呢？原来此时正是清朝年间，世人好兰，每有佳种下山，江浙富庶一带的文人雅士均重金争购。这位青衫公子姓卢，单名一个云字，为人端正，生性笃诚，唯痴爱兰花。一早得知苏州花窖有一梅瓣新花出售，急忙赶来，不料被这正在扭打的孪生兄弟程大虎，程二虎抢先一步。可这二人见花眼开，不顾手足之情，竟在街上厮打起来。卢云与他们本就相识，便紧走几步上前，先是护住兰花，又分开二人，劝道：“程家两位大哥，再打下去这花就要被你们误折损啦，既然苗已经被你们扯开，不如一人一半，分栽几年又是一大盆，何必较量锱铢，大打出手，伤了兄弟和气呢？”
那程大虎听得卢公子解劝，见花确实扯成两半，就知已无法独占，又有众人围观，面上颇挂不住，便不再执意强夺。自己捡了大丛的，把小丛的分给弟弟。卢云见纷争已解，便和他们攀谈起来，问道：“听说这花又是那刘姓老农掘得，只不知他为何总是能寻得妙品呢？”。程二虎答道，“卢兄不知道吗？那老头的花都是在太湖西面灵山的山崖上挖得，灵山地势险峻，危峰兀立，一般人可不敢去，去年刘老头还差点摔断腿呢！……”说完略整衣襟，怀抱了兰花，随着众人散开了。
卢云听后，呆立在原地许久，暗忖道：灵山距苏州虽有百余里之遥，然若是渡船横越太湖过去，亦不甚难。我何不亲自去瞧瞧，或许能遇到至宝呢？
如此便暗下决心，只待天空放晴，好上山寻兰去。
（二）
几日之后，雨霁天晴。卢云见天光正好，一大清早就到太湖边雇了一艘小船。登船行驶，可巧又顺风顺水，伫立在船头不多时，远处高耸的青山苍翠的树林便映入眼帘。又过片刻，便到岸边，他付过船钱，便上岸兴冲冲地往山上去。
此时日照苍苔，鸟鸣山幽，山路狭窄崎岖，乱石合沓，草茂荆深，寂无人行。行至三四里，这山道便淹在山林中，不见踪影。所幸又遇一条小溪，乃是山上雪水融化， 汇至山涧而成，卢云捧起泉水吃了几口，入口清冽，甘美异常。休息了片刻又沿着小溪上行，地势愈险。山间草木苍翠，野花摇曳生姿，阳光射穿茂密的树林，变成无数金箭，将林雾也染成金色，宛如仙境。此时的卢云衣衫被荆棘划破，身上也多了不少血痕。然而面对这造化的奇景，只瞧得目瞪口呆，神清气爽，衣服肌肤早也不以为意了。
上行了三四里，溪流越来越细，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山谷底下，四周悬崖峭壁，已无出路。幽谷中都是松树，山风过处，松声若涛。一路来似乎并没见到兰花的踪影，日已偏西，正思量着原路返回，恍惚间却似闻到一股幽香，转身见松林深处有块一丈多高的巨石，巨石西面的崖缝间缀着两棵细叶小草，风姿灼约，竟宛若兰。卢云喜不自禁，设法抓住松枝攀爬过去，爬到巨石底下，见那两棵果然是极美的兰花，正在空中傲然绽放！其中一棵花朵硕大，花瓣短阔宽厚，舌上镶浑圆红斑一点，光艳照人，神采飞扬！另一棵花朵也是色净阔大，舌上有鲜艳红点，不同处是外瓣微飘，却又另添了一份灵动清逸！
卢云顿时心花怒放，惊叹不已，怎奈这坚岩巨石，陡峭光滑，决计无法攀上。他沿着巨石兜了个圈，见远处有块崖壁并非笔立，设法爬上去后或可沿着崖间灌木攀至巨石之上。当下便无半点犹豫，不顾危险，慢慢地移向那边，登至崖上牢牢揪住灌木短枝，面贴山石，竟也可找到着力处勉强攀援， 不知攀了多久，终于脚步略稳，心知已踩在巨石之上，这才惊魂略定，转过身来。不料一转身，又被惊呆了！
只见那巨石之上有两位绝色女子相对而坐，两人之间有块大石，石上有棋盘，正若无旁人的对弈。一位着妃色宫装，面凝鹅脂，唇若点樱，眉如墨画，神若秋水，简直是下凡的神仙妃子；另一位着水青色长裙，削肩细腰，长挑身材，也是俊眉修目，容华绝代，顾盼神飞，见之忘俗。卢云在旁痴立了片刻，那二人并不搭理自己，这才发现刚才那两棵兰花不见了，只道是自己来晚一步，兰花又被她们捷足先登，不免觉得尴尬，正要返身下去，听那穿妃色裙装的女子说道：
“妹子心不在焉，不如我们改日再战？”
那妹妹微笑点头，扔下棋子，却转头向卢云道：“山路艰险不宜夜行，公子不如随我们回家，明日再归不迟？再来我看公子颇通滋兰之道，我们庭院虽简陋，却也收藏了些不俗品种，可愿前去品赏一二？”
卢云先是猜疑二人从何处来，后又好奇她怎知自己通滋兰之道，可是一听到这姐妹二人种有佳品，便顾不得这满目疑窦，一心就想去见识下她们有何仙草奇花，他自报了姓名，作揖答谢，欣然从之。那女子见卢云谈吐磊落，颇为嘉许，含笑道：“我们姓沈，家就在山后。”
接着尾随二人而行，没想到那巨石后侧的细缝上，竟有一行隐蔽的石阶，三人可轻松地下到谷底，又穿过松林，在树木的掩映下沿着石壁绕过一座山崖，来到一片竹林里，竹林的尽头有条小河，河边白墙黑瓦，耸立着七八间屋宇，门前皆是丝柳，墙内桃花犹盛。进去后暮色渐浓，唯依稀可辨门内白石砌道，平坦宽豁，姐妹二人引卢云来到西厢的客房，房内陈设颇为雅洁。安置妥当后，她姐妹二人掩门别过。卢云跋山涉水走了一整天，正是疲极，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。
（三）
次日天光初亮，卢云醒来，用过丫鬟送来的点心，便推门行至庭院，此时春色满园皆在目下，卢云感到十分清闲舒适，便随便逛了起来。走到廊下时正遇到她姐妹二人正在细心莳弄一株海棠和一株月季，海棠已盛开，月季也含苞待放。卢云上前问好：
“两位小姐早！世人都说海棠无香，月季过于妖艳，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花卉，没想到在二位的灌溉养护下，也能出落得如此清雅芳洁。”
姐姐回礼答道：
“卢公子过誉了，天生万物皆有灵，何来高低之分呢？此花受了山间雨露，自然开得灵艳动人，并非我二人的功劳呀！”
话语未落，妹妹就轻推姐姐：“他不是想看咱们的兰花吗？这就带他去吧！”
姐姐颔首微笑示意：“公子请这边。”
卢云跟随着穿过游廊，绕到屋后，只见后花园也甚是阔大，院内除了几株古槐，石上池边皆是兰蕙，少说也有数百上千种。卢云心想，就是苏州花窖的兰圃也无这般气势！迎面一阵幽香扑鼻，忍不住夸赞道：
“孔夫子说得好，兰真当为王者香啊！”
没想到妹妹噗嗤一笑，道：“公子果然是个书呆子，张口王者香，闭口王者香！迂腐得紧！孔夫子还和你们说过什么啊？”
卢云忙答道，“夫子还说，芝兰生于深林，不以无人而不芳，君子修道立德，不谓穷困而改节。”
却听妹妹笑的更厉害了，打趣道：“我说呢，原来孔夫子就是那天下第一迂腐之人，此言甚谬矣！说芝兰不以无人而不芳，难道孔子还见过别的花是时香时不香的吗？再说了，他老人家见到的真是兰花吗？他不是五谷不分的吗？不辨菽麦，又焉能识兰蕙？我看世间倒是修道立德的君子少，附庸风雅的小人多，不知卢公子是哪一类呢”
卢云被这么问得顿时哑口无言，满面羞赧，还好这时姐姐阻止道：
“妹妹不得无礼，别扰了公子赏花的雅兴！”然后转身对卢云歉然一笑，他却也不当回事，继续赏花。
此时正是兰花花期，而这些都是卢云从不曾见过的品种，他屏气凝神，每盆都细细品赏：
只见清溪旁边有一盆兰花异常奇异：舒朗的几撇绿叶又短又阔，两朵绿色的花并蒂而开，奇的是此花为荷瓣，而且每朵竟有花瓣十几片！宛若翡翠雕琢出来的小荷花一般圆润可爱！
又见那槐树下的一盆，是一株素心春兰，叶姿秀美，花亭细长，花瓣鲜嫩圆阔，色碧绿晶莹如玉，舌白圆洁，清雅绝尘，高洁无比，观之使人忘俗。
还见一盆，兰叶碧绿繁盛，叶丛中数十朵花齐齐开放，花色通体如红玉般莹润，在朝霞的照耀下光艳璀璨，稍稍凑前便闻到醉人的幽香。
此外还有无数梅瓣，荷瓣，奇花，色花，各有各的特点，无一不是美轮美奂，此间无法一一尽述。
卢云心神专注，浑然忘我，每看一品花，都忍不住要和那两姐妹品评赞美一番，或直抒己见，或引用兰谱上的语句，可那姐妹养兰虽多，却并不解瓣形一说，也似乎未读过什么兰谱。
山中不知岁月，这几个时辰便如一瞬间过去，卢云终于看遍了园中开放的春兰，感到无比满足，欣慰地说：“小生本来就是上山来寻兰的，此番出游，虽没采到什么，但遇见了二位小姐，能慷慨邀我来赏兰，我也算是大饱眼福了！真是多谢二位姑娘，还请受我一拜”说着对这二人深深一拜。
姐姐见卢云并不开口求赠，知道他是谦虚知礼之人，便说：
“既然公子如此挚诚，我便送一盆与你”说着拿起那盆荷瓣奇花，递到卢云手上，又正色道：
“此事不可与外人道，实不相瞒，我姐妹二人并非凡人，不过是山间的兰草得雨露滋养，幻为人形。而近年来世间盛行养兰，进山挖兰草的人很多，虽说‘爱美之心人皆有’，但那些下山的兰花若是花品不遂人意，便被随意抛弃糟践。花农花贩伤我无辜同类极多！公子游历灵山，又爱兰花，便是你我的缘分。你若果真是怜香惜玉之人，请必善待它。”
卢云大感诧异，细思方知这姐妹便是山崖上那两棵兰花所变。于是更加虔诚敬重。再三道谢，见天色不早，也该回家了。二人送他至前日相遇的山谷，又替他寻到那条指路的小溪。卢云便自己按原路回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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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02-25 01:41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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